【凯鹿】《时离》（29）
Chapter.29
夏潇的病房在楼下，电梯出来拐弯第三间就是。
许凯大概是在老板对下属的关心上又垒了一层当事人“父亲”的感激，承担了目前所有费用不说，给她安排的也是单人房。规格比楼上的小，但环境整洁，位置又清静。
他考虑得越周到，我心里就越别扭。
这别扭倒无关醋不醋，主要是……他把孩子认了，把我这撒谎精照顾好了，完事儿又把孩子妈也料理明白了。别的不说，光时间和精力他就好冤大头。
因果循环，我对他越觉得过意不去，对着夏潇就越没有好脸色。把门一锁汤一放，我板着个脸坐在椅子上，半天没说一句话。
活脱一尊煞神。
夏潇手上打了固定，身上大概也有束带，只能躺在那里挪挪脑袋，想缩都缩不起来。满脸惴惴不安地，想瞄我又不敢，眼珠子四处乱转。
“小妍姐……”她憋了半晌，才诚惶诚恐地开口，“我，我不是故意……你不用管我……”
看她这紧张磕巴的模样，要不是眼下动不了，估计得爬起来指天誓地地给我表诚意。可我看着反而更不是滋味儿了。因为她其实也没错，她尽到了一个成年人，一个母亲的职责，她为了保护我最心疼的宝贝伤成了这样。
照道理该是我谢谢她才对的。可现实却是她怕我多想，以为她故意使苦肉计博同情，以为她要跟我抢孩子，第一时间急急忙忙地跟我解释道歉。
这样一想，我在她这儿也是小人之心，理亏了。
我不禁怀疑自己到底造了什么孽，怎么哪头都不是人呢？
而且最闹心的是我完全无法get到传说中“不做人”的快乐。毕竟我妈从我上幼儿园给不认识的小朋友分享小蛋糕开始就夸我是个大方善良的崽崽。所谓三岁看老，有的人可能生来没有自私的病，偏偏后来就被逼成了个自私的命，结果坏人坏不彻底，好端端的良知日日夜夜饱受煎熬。
这会儿也是，气完了我又觉得一码归一码，这时候倒打一耙甩她脸子，我的良心还是隐隐作痛着应不下来。
我无奈地揉了揉额头，顾左右而言他：“给你买了排骨汤，要喝吗？”
这个语气已经是我力所能及的温和之最了。然而夏潇还是缩了一下，才战战兢兢地点点头：“嗯……”
等我起身帮她摇床并调整餐桌时，她又唯唯诺诺地加了一句谢谢。
我没吭声，帮她打开盖子，拆好一次性勺子，就算仁至义尽，面无表情地坐回去了。
夏潇骨裂在左手，右手虽然能动，但总归因为胸肋受伤而不方便得很。我一开始还冷眼旁观她的笨拙，半晌终于忍不住抢了勺子，自己动手一点点喂给她。
小姑娘诚惶诚恐，又像是吓得要哭出来了。我被她盯得也没办法，半是心软地松懈一口气，换了个不那么刻板的坐姿，慢慢地开口：“不用这么怕我。我又不吃人。”
顿了顿，继续说：“我也不恨你，夏潇。上次跟你说过了，我只是不想再看见你。”
她这个变数，就像埋在我重重秘密与谎言之下的地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把我踩着高跷努力维稳的生活炸得粉碎。所以哪怕我手里拉着引线，也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怕哪天一觉醒来就被她毁掉一切。
几乎是本能地，我想把她彻底清理出去，让她从此消失在我眼前。
虽然这话听上去很没有人情味儿，但我认为对于我们俩来说，老死不相往来是最好的结果。
我如今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只想安安稳稳地活着，给父母尽孝，陪露白长大；而夏潇想要的是充满可能性的生活，是属于自己的精彩人生。中间过程许多曲折恩怨我也不愿再计较，她也不需要再心怀愧疚补偿什么，那么我们之间，原本就该如此互不干涉了。
互相掩盖过去，隐藏最狼狈的秘密，让那段不光彩的往事烂在回忆里，去过各自梦寐以求的日子。
除非她改变了主意。
这个念头在她陪伴露白的日子里频频出现在我脑海，引得不安越来越浓重。到今天意外发生，我心里不祥的预感已经呼之欲出，眼神也渐渐地深沉起来。
我捏紧了勺子，抬起头对上她又红又潮湿的杏眼。
我忍不住向她确认：“你也不想看见我，对吧？”
如果夏潇足够聪明，如果这六年兜兜转转的经历能教会她察言观色和审时夺度的话，现在她就该顺着我的话，装也要装出冷心冷肺来，让我安心，缓和气氛。
可惜没有。她在我面前，好像还是当初巴黎街头那个二十岁的小丫头，惊慌无助地哭着，拉着我的衣角讨好我。
“不是，我没有！小妍姐……我……”
我于是把木勺又握紧了一点，借此让自己冷静，假装无事发生，半真半假地笑起来。
“潇潇，”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堪称温柔，舀起一小块炖得软烂的剔骨肉，送到她唇边，“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是个小孩子啊。”
她乖乖地张开嘴，表情却很茫然，显然没有听懂我言外之意。
我也不介意继续解释：“犯过的错误，就不要再犯第二次。有时候做人就是要绝情一点，日子才好过。”
“当初你舍不得打掉孩子，跑出去吃了那么多苦。然后后悔了，想到自己的前程了，又偷偷回来继续读书，找工作。那你想过没有，如果六年前你没有心软留下这个孩子，可能这中间的弯路，你根本就不用走呢？”
“你得罪了那么多人，欠了那么多债，还没有学会干脆一点，理智一点做事吗？”
夏潇表情空白地愣了一会儿，好像忽然明白过来我的意思，失去血色的嘴唇颤抖起来。
我继续心平气和道：“现在你差不多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了。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许凯是个好老板，这份工作很不错。你才二十六岁，以后还可以往上爬，也可以找个好对象结婚，光明正大地有自己的孩子。”
我委婉地加重了语气：“你一个人，不管做什么都可以。”
其实话说到这份上，几乎已经是挑明了——你不是想要自由和梦想吗？你不早就嫌露白碍事，想把她当个拖油瓶扔掉了吗？好了，现在我都成全你了，你赶快天涯海角有多远飞多远吧，别跟我这一亩三分地藕断丝连了 。
再往下的潜台词就没必要摆上台面了。我想大家都是成年人，有些话不用说得太难听，听得懂就行。
我慢慢搅拌着热腾腾的汤水，总结道：“当然我知道，你现在看见我们，还是觉得过意不去。站在我的立场上，我觉得你这样想是对的，你就是活该内疚自责，也不配得到原谅。但如果我是你，这些话就都要反过来说了。”
“我会想，反正已经这样了，再怎么样也得不到原谅，那我就索性不回头了吧。过去的让它过去，现在大家都挺好的，我不能让以前的那些破事儿，毁掉我好不容易得到的生活。”
“我不会因为心软，再后悔第二次。”
“这样说，你懂吗？”
后悔过一次是年少无知，后悔第二次就是愚蠢可笑。何况是在同一个坎上绊倒两次，那也太没有长进了。
吃过一次“舍不得”和“放不下”的亏，就该看清楚很多时候，心该硬还是得硬，不能给自己添麻烦，留后患。
我自认为这番话是很能提点夏潇的。毕竟她好像一直很矛盾，说她怯懦自私，她却能为了孩子一个人背井离乡，说她心慈勇敢，她却会为了自己的前程抛弃亲生骨肉。
以致于我一直觉得，我好像从来没有了解过她。可后来再见面，我却突然想明白了。其实她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丫头，人性该有的缺点她都没克服，充其量就是反射弧比别人长，眼光又比较浅，还没考虑完全就被情绪支配着匆忙做决定，等发现自己承担不起后果时才反应过来，懊悔莫及。
这样看，她当年对未出世孩子的不舍是真的，同样现在对露白的愧疚和怜爱也是真的。
可她当年就后悔了。同样现在，等她意识到这份迟到的母爱对她自己而言是多余的，鬼知道她会不会再跑一回。
我无法让露白冒险去接触这样悬之又悬的感情，不如趁早提醒夏潇，站在她的角度替她预判可能的结果，希望她别又被一时的情绪控制，自己冷静下来，想想清楚。
但话分两头，不得不说我其实是很失望的——开口的第一句话我就表达了这一点悲悯。
因为事到如今，还需要别人来分析局势，瞻前顾后的夏潇，较之六年前，确确实实没有一点长进。
你看，明明我哪个字都算不上咄咄逼人，连神情都控制住维持和善，说着说着她却还是红了眼睛，一副委屈得隐忍不住的模样。
我原本以为的，四年的经历能带来的成长，在她身上竟然连影子都不见半点。
这样一个跟当初毫无区别的小丫头，我怎么可能放心再给她机会？
我面上心上一同叹息，这回忍住了没给她台阶下，静静地坐着等了片刻，追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一句话就像开了什么阀门，她仿佛彻底崩溃了似的，一边拼命的地点着头，眼泪哗啦啦地顺着脸颊淌下来。
“我明白，我懂，我都懂……我，小妍姐……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我真的……是，是我！都是我的错……”
听这话我的心情就真的有点复杂了。她这么豁出去地大包大揽恨不得以死谢罪，还要了命的这么真诚，搞得我十分不好意思提醒她再认真考量一下我的为人。
什么都是为她好，老天哦我哪有那么圣母。其实那么多人模人样的话，大部分潜台词都是在诱导她，成全我自己啊。
果然还是天真的孩子。我感慨之余于是更失望了，想了想觉得目的达成也快了，要不哄一哄吧，不然她每回跟我见面都哭得撅过去一样，好像我在欺负人。
“小妍姐……”她很努力很努力地抓住了我意思意思递过去的手，瞪着一双泪目死盯住我，“我已经后悔了……你相信我，我……我现在，对你们……我不想，不想后悔第三次！求求你……”
我今天不知道第几次有听没有懂：“什么？”完全捋不出她的逻辑，我为难地懵了一会儿，“你好好说……先别哭了。”
夏潇情绪太激动了，加上她现在有伤在身虚的很，我真怕她语无伦次半天话说不清反倒把自己哭晕，到时候喊医生来兴师动众，没准儿传出去就成我虐待病人了。
无奈之下，我起身拽了包纸巾来给她擦脸，调动平时安抚小露白的技能轻声哄人：“好好好我知道我知道了，我都知道，没事……不哭了好不好？”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我知道什么了，她说的那几句话我半个字都没懂。幸好夏潇现在只顾着呜呜呜也看不出来我在瞎胡弄，攥着我的手掉了半天泪珠子，好不容易才说清楚话，边打哭嗝边跟我解释：“我已经后悔了，我很久以前就……我，我不知道怎么办……其实我，我很想你们，我一直想跟你说，我的露白……是我错了！是我对不起你们……我后悔，我想补救，可是，可是我没有办法了啊……”
什么意思呢？我还是挺迷茫，不得已把对话往回倒一下，是我警告她乖乖放手，远离我和露白，不要扯上未婚生子的责任影响前途，以免这反应迟钝的女人将来又后悔。
可她却反复说她已经后悔了……
忽然间这一通颠三倒四的剖白从我脑海里闪光而过。我几乎能肯定这转瞬而过的灵感好像在指引着某个我尚未得知的真相，我于是本能地想抓着它仔细看看，却不知为什么在刹那间胆怯了。
这一刻我心里天人交战，一面迫不及待想把这胡言乱语没逻辑的女人拎起来抖一抖，把陈芝麻烂谷子的真相一股脑倒出来，另一面却如坐针毡，恨不得蹦起来夺门而出，从此掩耳盗铃再不去问。
激烈的矛盾使眨眼这一遮掩迟疑的动作都变得极其缓慢，好半天我才张开了嘴，干涩的喉咙里无波无澜地滚出一句：“你慢慢说，说清楚一点。”
————我是小剧场的分割线————
恭喜HZ荣获全文物理输出（💰）+精神输出MVPヾ(●´∇｀●)ﾉ哇～
MW（海豹鼓掌式心虚）：好棒哦(◍ ´꒳` ◍)
HZ：呵：）
评论(11)